paradoxical paradox

幾個月前，本片即將上映的消息突然出現在新聞上，台灣人都耳熟能詳的「媽！我阿榮啦！」的鐵牛運功散的經典廣告，竟然可以搖身一變，成為有如【今天暫時停止】般、主角受困在同一日的電影題材，尤其是主角阿榮受困的日子，竟然還是在退伍前，對於從事過義務役的台灣男性而言，這樣的惡意真是難以承受啊。

然而，不同於同類型經典的【今天暫時停止】還帶有一點冷調的幽默，或是【忌日快樂】的混亂瘋狂，在好萊塢同類型的作品中，往往未有解釋主角受困在同一日的緣由，故事的目的則在於讓主角自省，並且改正錯誤，以擁有更好的未來。本片則是巧妙的連結宗教信仰上的「因果循環」，以及制度沉痾下將所有人拖進無底漩渦中的無力感。好萊塢的主角往往可以獲得皆大歡喜的救贖，但阿榮則沒有這麼幸運，他的錯誤無法改正，唯一能做的只有停損，並盼望有朝一日不再有下一個阿榮。

《全台灣役男的集體創傷》

本身雖未服過義務役，但「當兵很操」、「兵營超黑」等等，可說是台灣人的普遍共識。本片背景設定在１９９６年台海危機最高峰的一年，再加上長期戒嚴，讓中華民國國軍制度始終無法讓人一窺究竟。在當年，全台灣的男性都必須服義務役，而軍中不當管教造成新兵自殺或是「意外身亡」的消息層出不窮，擔心兒子無法適應，或更甚者擔心兒子會不會就這樣回不來的，更是有役男的家庭普遍隱而不宣的憂慮。「鐵牛運功散」的廣告之所以經典與流傳至今，或許就是因為這樣的社會共鳴。

而本片的主角阿榮，就真的是那個阿榮。他就是那個廣告的演員，拍完廣告沒多久便去服役了。「大明星阿榮」的稱號如影隨形，身為菜鳥已經夠艱困了，再加上廣告明星的光環，阿榮的第一年想必十分地獄。

劇中數次呈現在大半夜裡，學長把學弟們叫上天台，時而羞辱，時而體罰，利用各種雞毛蒜皮的事情，惡整菜鳥們，一展學長們的威嚴，畢竟「不合理的要求是磨練」嘛。沒當過兵的我，都覺得十分難受，不知道男性觀眾看了這些片段後，會不會又勾起已經漸漸忘卻的兵營記憶。

然而，只要能撐過第一年，接下來的日子就差不多可以等退伍了，畢竟現在是你來操別人體能，終於不是你自己被狗幹了。「我就是這樣過來的，你們這些菜鳥給我識相點！」當年承受的痛楚，並沒有轉化成對後進的體恤，不管你是真的相信不合理的要求是磨練，又或者單純出自於「我以前都那樣吃屎了，你現在憑什麼好過？」的憤恨，總之每一梯的老鳥菜鳥都下意識地維護著這個「傳統」，受害、加害的立場不斷接力，在這個封閉的小圈圈裡，無盡輪迴著。

成了學長的阿榮，自然也不例外，當年身為菜鳥的他試圖反抗學長未果，如今猶如報應一般，他也碰上了會反擊的菜鳥小林，他沒想到的是小林做得比他更徹底。因為習慣、傳統，賠上了小林的命，與阿榮的一生，這還只是冰山一角，軍冤案件受害者不計其數，家屬求的雖是一個真相，但他們最想問的其實是：「明明沒有戰爭，國家將我的孩子帶走，為什麼沒能讓他們平安回家？」

《無所不在的「國防布」》

２０１３年，因不當管教造成洪仲丘熱衰竭身亡一案，終於揭開了國軍生態的面紗。當年有人說，為什麼這個事件會引起全台灣人的關注與憤慨？主要就是台灣有一半的人口（男性），都領教過這類鳥事，到了２１世紀，國防部卻仍然試圖避重就輕、推卸責任，把民眾都當白痴，也無怪乎炸鍋了。本片最後，對於阿榮、小林與方輔導長的「意外」，國防部仍舊三緘其口，堅持二十年前的說詞。這是制度的國防布，電影同時也花上許多時間處理阿榮內心的「國防布」。

劇情上用了一個黑科技，試圖喚醒已成為植物人的阿榮的記憶，好釐清當年那起「意外」的真相。然而宜君想不到的是，阿榮承受不了真相的壓力。阿榮經過宜君的介入與提示，才終於跳出了輪迴，來到故事的終點，明白了自己不是受害人，而是加害者，他眼看著自己成了用制度欺壓他人的人、化身為他過去抗議抵制的魔鬼，不僅害人，也害己。小林激烈的反擊，刺殺了方輔導長，再拖著阿榮一起墜樓，小林死亡，而盼望著阿榮退伍的母親，卻只換來成了植物人的兒子。

因為這是明顯不當管教造成的悲劇，為避免損害「國軍形象」，國防部編造了一套說詞，表示小林與阿榮是在屋頂執行勤務時，被強風吹落至地面，而方輔導長則是因為自責自殺了。因為屋頂的女兒牆並沒有低到阻擋不了人，這很顯然就是把民眾當白痴的說法。

然而，縱使宜君找到了事件的真相，我也懷疑她是否有對榮母說明？畢竟宜君也明白「善意的謊言」的用途，她也曾經對榮母，甚至是阿榮說，只要可以回想起當年的記憶，阿榮就會醒來。但事實是，阿榮想起來後卻無法面對這樣的自己，而選擇自我了斷。然而，得知阿榮是因為霸凌學弟遭到反擊而重傷的真相，宜君又真的有勇氣向榮母說明嗎？又或是榮母真的想知道當時的情況嗎？對榮母而言，讓阿榮的記憶停留在入伍前的意氣風發會不會更好？

有如【軍官與魔鬼】中的經典台詞一般：「You can't handle the truth.」有誰可以決定因為真相難以承受，就可以選擇不公開嗎？相關人等渴求真相的心情，又是否會在事過境遷後感到後悔？然而或許重點是，如何拿捏訓練與折磨的界線，如何修正隱瞞錯誤的文化，如何讓類似的事件不再發生。

《兩條故事線的執行效果》

個人十分讚賞兵營循環的成果，那種縱使不是困在同一日，軍中生活也同樣是日復一日的ｄｅｊａ　ｖｕ的受困感，同樣的面孔、同樣的作息、同樣的勤務、同樣的操練，讓人不知今夕是何夕。

這類題材的重點便在於，主角要找到關鍵好打破循環，因此過程中的解謎感很重要。片頭其實小有提示，幾張個人資料表上的年齡便已經透露了一些玄機。１９９６年３月２１日的報紙也是提示之一，只有頭版有內容，剩下的都是一片空白，意味著阿榮的記憶在本日之後就中斷了。而空蕩蕩的兵營的詭譎、沒有口令就無法離開的對峙，明明差幾天就可以退伍，卻永遠等不到，那個逃不出去的兵與地縛靈的對比，真是滿滿的悲涼。
 

反觀另一條線就顯得有點尷尬，也不是說用腦科學黑科技的設定不好，畢竟總是需要一個推動劇情的轉折，但應該可以銜接或處理得更細膩一些。這個設計應該是【入侵腦細胞】的靈感吧，但相較於【入侵腦細胞】開宗明義的主題就是黑科技，本片的開場卻是偏向奇幻鬼魅的氛圍，實驗室劇情的切入太過生硬，當時阿榮也才經過兩次循環而已，觀眾才在習慣這個流程，就突然公布答案，故事的神祕感瞬間就蕩然無存了。個人覺得更好的做法是，讓阿榮經過三或四次循環，觀眾差不多要覺得不耐煩時，讓宜君一樣先以醫護室實習醫生的角色登場，以諮商作用引導阿榮，而那個神祕人的存在也可以再更凸顯一些，像是讓阿榮覺得有人跟蹤他之類的，直到最後三十分鐘才揭露實驗室劇情會更好。

《本片ＭＶＰ：小林》

實在要稱讚小林的演技有夠好，不管在哪個階段，每個人大概都可以想到一個像小林這樣有點白目狀況外，或者智力略低於一般人的同學同袍，他們往往是群體中被霸凌的對象，不是不懂得反抗，以為被欺負是因為他們當他是朋友；或是走向另一個極端，反擊的力道出乎常人意料。但小林其實也只不過是個比較沒那麼「社會化」的年輕人。阿榮的循環幻境中的小林，不管是削蘋果或是躺在地上唱著「燒肉粽」，總是讓人發毛，或許是源自於墜樓的恐懼，而扭曲了小林的形象；又或者是人性對於「亦於常人」者的嫌惡，讓阿榮心底始終排斥著小林。不管何者，封閉高壓的環境，讓小林這樣的人的生存空間更小，但顯然不當管教的輪迴並未終止在小林與阿榮的犧牲上，或許才更讓人唏噓。

本片對於方輔導長的鋪陳也頗優秀。方輔導長大半時間都皮笑肉不笑，總是用官方說法安撫阿榮，讓人有種這傢伙應該是大魔王的感覺。但實際上，方輔導長還是有在關切、有他的分寸，像是兩場「天台操練」戲，第一次學長們要求菜鳥全部伏地，方輔導長看了看便離開了；第二次是學長狂踹半蹲小鄭的屁股，實則是體罰的程度了，方輔導長便訓斥了學長一頓，讓菜鳥兵們回寢室。輔導長確實是一個夾心餅乾般的角色，他當然知道軍中文化的弊病，但他身為制度中的一個小螺絲，某種層面是既得利益，某種層面也無力改變，他也只能盡己所能，幫助阿兵哥們平安退伍。他對阿榮勸說的在常人聽來都很合情合理：「雖然被迫在營休假，但你就只剩五天，忍忍就過去了。」、「去做點別的事，不要鑽牛角尖想太多。」但對於自覺被蔥康的阿榮可忍不下去，他非要把這個氣出在小林身上，才造成無可挽回的悲劇。

主角阿榮的演出則是中規中矩，或許是想傳達阿榮的煩躁與瀕臨崩潰，但情緒再內斂一點會更好、更真實一些。
 

印象所及，台灣鮮少像這種血淋淋呈現軍中生態的作品，或許是過去還不夠開放，這類題材會被壓下來。洪仲丘案後，軍事審判法終於獲得大幅修正，讓非戰時的案件調查與審理過程更加透明，讓軍方與社會間的認知斷裂可以逐步修復。軍方的特殊生態所引發的爭議，在各國皆然，然而也如同其他團體一樣，改正錯誤之前，要先承認錯誤，制度的合理性終究要隨著時代修正。

劇中橫跨１９９６年到２０１６年的二十年光陰，最終國防部仍舊隱瞞了事實。劇外的我們在２０１３年有了一點改革的進展，劇中的世界線卻不知道會走向何方，它可能是另一個平行宇宙的台灣，也是我們的警惕。電影最後來了一個回馬槍，廣告中的阿榮平安退伍，終於回家與父母團聚，相較於現實中成了植物人的阿榮，再也無法與母親談笑，最後甚至必須自我了斷終結這場無間地獄，那股無奈與酸楚，這結尾可說是神來一筆。

如果你帶走我們的孩子行使國民的義務，也請務必讓他們平安回家。對所有家長而言，這是他們最微小的心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