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片確實是數一數二精彩的肉體恐怖類型電影,其不僅僅只有賣弄血腥噁心,更多且更令人坐立難安的反而是主角的執迷不悟與自取滅亡,而當中的原因卻又令人心生共鳴。
《做一個更好的自己》
如果有一種黑科技,可以讓你擺脫身上的皺紋、肥肉或是病痛,你願意鼓起勇氣親身體驗嗎?類似的科幻題材多不勝數,複製人、義體置換、借屍還魂或是穿越重生等,甚至是自古以來追求所謂長生不老的心理,都是源自於對於現況不滿足,又或是害怕失去眼前優勢、失去控制、失去生命的恐懼。
如果是普普通通的一般人,過著波瀾不驚的平淡日子,大概也不會特別追求什麼青春永駐長生不老,唯有越是體會過名權利巔峰的人,才更難以適應下坡路上的人生。
劇情精準地切入進伊莉莎白最糟糕的一天。曾經風華絕代的她,雖然仍舊風韻猶存,但在市儈的電視台老闆眼裡就是人老珠黃,大家想看更年輕火辣的辣妹,老阿姨麻煩有自知之明早點捲舖蓋走路,就算妳是電視台的長青台柱也一樣。不論是出於肉眼可見的年華逝去的恐慌,或是遭受拒絕的不甘心,伊莉莎白注射了神祕的「完美物質」,分裂出了另一個更年輕更美貌的「自己」。
劇中十分刻意凸顯電視台老闆好色的嘴臉,雖然其代表並諷刺著主流輿論對於女性外貌身材的苛刻態度,但其噁心的氣質也代表著主角眼中的模樣,說到底主角追求的並非這些好色老男人的肯定。當完美分身誕生時,她細細審視撫摸身上的每一寸肌膚,彷彿在欣賞藝術品般的沉醉在這副鮮嫩胴體。作為健美楷模的伊莉莎白,縱使年過半百仍舊維持著優於常人的身材體態,這當中投注的努力不容小覷,顯示伊莉莎白自律自持的性格,也確實在「維持最佳狀態」的路上努力不懈。只是在她還未接受進入優雅老去的階段前,就被老闆狠狠賞了一記耳光,優雅老去就還是老,老女人沒有任何留戀的價值。
一生的努力就因為無可抗力的因素付諸流水之外,自認為的「維持最佳狀態」也像狗屎一樣被老闆踩在腳底下,作為長青樹的伊莉莎白的價值何在?
《成為別人眼裡更好的自己》
分身的完美又緊緻胴體迷惑了眾生也包含伊莉莎白。挺著分身的外殼,伊莉莎白算是成功復仇了,「她」奪回了原本屬於「她」的工作。當分身也有了名字─蘇─之後,這還是一個靈魂使用兩個身體嗎?又或是不同的外型與不同的外界眼光,也會塑造不同的「自己」?
電影中十分有趣的設定在於,最算一開始不知道七日規則的用意,但在經過多留一日的違規後,母體與分身也都知道分身肆意妄為對母體的影響,而如果母體失去健康,分身也不可能獲得維繫的養分。然而,「兩人」明明共享體驗與記憶,卻還是如同換了身體就換了腦袋一般的無法換位思考。
伊莉莎白的七天裡頹喪自我封閉足不出戶,只等著蘇的七天到來好盡情地拋頭露面、重新享受活力與關注。劇中最精華的段落到不是那些血腥特效,或是臀部特寫,而是伊莉莎白對高中同學爽約的那段劇情。縱使不是每個觀眾都有過類似的心境,但是當伊莉莎白從本來還算有自信打算出門赴約,畢竟竟然還有一個老同學從沒忘記過她,卻一再因為碩大看板上的蘇的紅潤的臉頰、白皙的胸部、豐滿的雙唇,讓伊莉莎白更加無法忽視衰老的自己,越是用化妝品領巾遮掩臉上、胸口的皺褶與暗沉,就越凸顯這些歲月痕跡的存在。如果她都沒辦法接受自己的這副老樣,她的約會對象又怎麼可能會接受自己?這是她徹底放棄自己的一刻,等同於開了綠燈給蘇大肆放縱。
當「一個靈魂」知道兩個身體都是「自己的」,人性上都想選擇較好的那個的本能下,這個靈魂卻又必須照顧好衰敗的母體才能讓分身持續活躍,到頭來到底哪一個才是真正的自己?自我認知這件事是決定自意識?還是外在這個軀殼?而一個無意識的軀體,我們對於「它」的態度是什麼?「它」的價值是不是取決於「它」能提供什麼?而又應該當「它」是一個人嗎?
對於蘇來說,就彷彿【鬥陣俱樂部】中泰勒對主角說道:「是你創造了我,我可沒有創造你這個魯蛇。」一般,她為什麼要顧及窩囊的伊莉莎白的臭脾氣呢?她才是受人歡迎的那個,她才應該為她服務不是嗎?這樣才是對雙方都好!如果連妳都不想要妳的臭皮囊,妳又何必在乎我如何對待妳呢。
《要成為什麼樣的自己?》
劇情發展到了後段,蘇違規偷了三個月的時間,也將伊莉莎白榨乾到一滴不剩。伊莉莎白無法產出維持劑自然意味著蘇的死亡,心不甘情不願讓出主導權後,伊莉莎白甦醒見到自己被榨乾的模樣簡直氣瘋了,之前只是一隻腿退化就無法從沙發站起來,現在全身退化得好像鐘樓怪人的她,卻突然健步如飛又是去拿包裹,又是拖著蘇的身體走來走去,就為了要終結這個禍害。突然變得這麼活躍真是讓人忍俊不禁。
當然不意外的,如果之前伊莉莎白都割捨不下蘇帶來的虛榮,如今枯槁如死灰的模樣,又怎麼可能狠下心放棄蘇呢。「以後只會剩下妳一個人。」一個人不是重點,而是面對剩下的那一個人的樣子。當蘇抓的她的頭撞破鏡子時,伊莉莎白想的是求生嗎?她會想用這個老巫婆般的樣貌活下來嗎?又,她會希望蘇乾脆殺死她、然後要蘇帶著她們倆的共同期許活下去嗎?
母體瀕死意味著分身也終將崩解,伊莉莎白的下場沒有讓蘇得到教訓,仍舊迫切想要維持完美的自己的形象,當分身的分身誕生時,這個「它」覺得自己「美」嗎?又或是「完美物質」說分裂出來的就是更完美的自己,於是「它」也聽從接受了這個價值?又或者此時的「它」已經分辨不出何謂美了?
這時「它」看見的是外表?還是底下的靈魂?「它」又是本著什麼心情登台的?「它」對於再創巔峰渴望到了不顧一切的地步了嗎?不顧她與她曾經視外貌為一切的過去,如今「它」面目全非地登台,卻還奢望獲得相同的回應嗎?這個矛盾的悲哀是外人促成的嗎?有一部分是的,但也如同客服一再囑咐的,妳隨時都可以停止,所有的一切本來就操之在妳。
然而看在一部分的「它」拖著最後一口氣也要爬到她的星光大道的星星上,幻想著她久違的輝煌時,如果再給伊莉莎白一次選擇的機會,她仍會注入那針完美物質。
《無盡的焦慮下沒有自己》
黛咪摩爾在本片真是各種不計形象,卻也與這個角色無比契合。黛咪摩爾一度走紅,但隨著年紀增長,江山代有才人出的好萊塢,不再有她的角色後也沉寂了。因為淡出公眾視野好一段時間,因此偶爾曝光時,似乎總都是一些關於她年華老去的新聞,這似乎是好萊塢多數游走實力派與外貌派間不上不下的女演員的共同命運。找了黛咪摩爾來飾演劇中那位風華不再的伊莉莎白,真是再適合卻又再殘酷不過的後設。就好像【殭屍】中錢小豪飾演小豪那般,整部電影簡直是黛咪摩爾這些年下來的自白與反擊,她毫不掩飾下垂的雙頰、雙峰與雙臀,最後索性醜到底的特殊化妝,彷彿是給了那些諷刺她的八卦小報一根中指,但是劇中在赴約前又是化妝又是卸妝的自我懷疑與否定,則又如同是她對小報中傷的介意與創傷。
而另一位主角瑪格麗特庫利,雖然在本片的角色是作為慾望投射的客體,竭盡所能的放送美貌與吹彈飽滿的身材,看似極盡剝削之能事,然而正因為越是強調,越顯示走到了最後,這些曾經重如泰山的皮囊上的事,到最後也輕如鴻毛。尤其是上一秒還流著口水諂媚著蘇的老男人們,下一秒就將目光轉移到了路過的上空舞女身上,世界上總是會有更漂亮更青春的新人換舊人,現在鮮嫩欲滴、男人口中滿嘴女神的瑪格麗特庫利,再過幾年也將走上黛咪摩爾的宿命。
本片既是在闡述一個曾經炙手可熱女明星,在被病態的價值觀養套殺之後,無法接受走向平淡的悲劇,另一方面不也是所有女性在成長過程,或是一生中都揮之不去的外貌焦慮嗎。作為女性的導演兼編劇柯洛里法吉特真是相當精準了描繪出那個女性不時審視鏡中的自己的幽微心境。不論是青春期女孩覺得哪裡胖了;產後的婦女在意著妊娠紋;年紀漸長後頭上的白髮、臉上的皺紋或是下垂的臀部,無一逃過女性時刻挑剔自己的法眼。
劇中的「完美物質」則讓你分裂出另一個「更優越」的自己,他比你更年輕力壯,顯然長得也跟你不一樣,甚至能做到你做不到的事,像是徒手改造一間密室(笑),但這真的還是你嗎?是他想要取代你?還是你希望你是他呢?
電影的寓意並不新穎,厭惡原本的臭皮囊而用分身或是義體生活這樣的科幻題材也不算罕見,本片巧妙的設定在於,體驗者既要清楚認知兩人是同一人的前提外,卻又要學會「分享」,這樣「一個人卻身為兩個人」的生活才得以長久。但是這個概念本身就是衝突的,如果我們是同一個人,那自然就「都是我的」不是嗎?又何來分享與體諒呢?更甚者,大家都分到一樣的一週時間,憑甚麼這個悲慘到需要分身的老女人是母體、是主人呢?為什麼身強力壯年輕活力的分身不能主導?不能全都要?如果只是腦子在作怪的精神分裂就已經讓人無法面對何謂自我了,那麼實體上的兩個獨立肉體,又怎麼可能是同一個人?
直播現場中,為了成為更好的更好的自己而成了「怪物伊莉蘇」,遭到憤怒的觀眾辱罵毆打,發射的鮮血噴泉彷彿「它」崩潰的泣訴。現場沒有人同情感念「它」的努力,就像其他故事中的怪物一樣,「怪物伊莉蘇」只能逃跑,逃離被否定排擠的痛苦,來到那個眾人曾經環繞她接納她的地方,回味曾經灑在身上的溫暖。縱使最後,伊莉莎白還是渴望著久違的掌聲,並在掌聲的幻覺中消逝,但唯一欣慰(?)的或許是,至少她還是以她原本的樣貌死去吧。
本片在攝影與美術設計上也都十分傑出。劇中不乏許多其他經典電影的影子,最明顯的就是【鬼店】般的長廊與廁所,以及【魔女嘉莉】般的血濺群眾等。同時也毫不掩飾地凸顯象徵風華不再的黛咪摩爾身上的皮摺斑點,以及年華正盛的瑪格麗特庫利的軀體有多緊緻白皙。配合劇情發展的背部開裂、縫合,或是抽取母體體液的脊椎穿刺,又或是最後的砸頭以及拔牙拔指甲等等,都是大特寫大細節。不僅塞滿滿的瑪格麗特庫利給你,也塞滿滿的肉體恐怖給你,一來一往之下,整部片已經找不到什麼可以稱作「美」的事物,一切似乎都被分解為片段、肉體的一部分,肉舖一般沒有生氣、勾引不出一絲慾望。
劇中除了伊莉莎白使用了「完美物質」外,從女體分裂、誕生出另一個個體,似乎也可以將伊莉莎白與蘇視作一種變形的母女關係,然而神秘的男性護理師作為推薦人外也是使用者,顯見「想要一具更完美軀體」的慾望並不僅僅存在在女性,只是女性的「想要」當中混入了更大比例的社會價值觀,一定程度上也終究混淆了到底是自己想要?還是外界讓自己以為自己想要?
肉體恐怖電影向來就與身體焦慮、改造脫不了關係,本片又十分精巧地與外貌焦慮連結,催生出不管是外貌還是事業焦慮「你可以做到什麼程度?」或是「你應該做到什麼程度?」的大哉問。我們都幻想過「如果我如何如何,我現在就會怎樣怎樣了。」然而那終究不是你,也不是你的人生,如過可以直接換一個身體或是換一個身分生活固然是最輕鬆改變命運的方式,但若是原本造成你的困境的執念仍然存在,就或許還是會走上相同的自毀之路。